运动细胞生长记
2020-02-14 10:54:00    《文学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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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高源
 
  对我来说,世界上只存在两种人:有运动细胞的人和没运动细胞的人。
 
  运动细胞这种东西有点玄妙,不像DNA生来无法改变。运动细胞可以培养,可以消灭,也可以晾着不管,放它们在身体里自生自灭。一个对体育课深恶痛绝、避之不及的懒蛋,多年后摇身变为积极狂热的运动爱好者,这不是不可能——事实上,这正是我匪夷所思的运动史。
 
  小时候我爱画画,爱看书,爱看动画片,爱睡懒觉……爱一切可以静止不动的事。这需要什么理由吗?趴在桌子上,可以心醉神迷地画几个小时,动也不动一下;站起身,也不会有伸胳膊蹬腿的欲望,就像一棵树。也许我体内的运动细胞还未被激活,或者压根就没长出来过。
 
  幼儿园,上绘画兴趣班。课间,小朋友们像笼子里憋急了的兔子,无一例外全部冲出去,教室里只剩我一个人……哦,还有老师。老师以为我不知道下课,或者因为老师在而不好意思出去,便和颜悦色地提醒:
 
  “现在是课间,你可以出去自由活动哦。”
 
  我无动于衷地点点头,然后埋头继续画我的画。
 
  老师有点尴尬,圣旨递出去却没人接的那种尴尬。“你怎么不出去跟他们玩呢?”以她的经验来看,课间不跑出去撒泼的小孩,要么是腿脚有毛病,要么是心理有问题。
 
  “我不想。”
 
  我略作迟疑,实在不知该怎么解释,便只说了这三个字。
 
  长大后我渐渐意识到,其实很多事都是如此:别人觉得怪异,我解释不清,又不愿妥协,那就索性沉默到底,管他呢。人与人差异太大,并不是所有想法都能奢求被理解与认可,顺从内心、与众人相逆,是需要勇气的。
 
  上小学了,我惊恐地发现居然有体育课这种东西,它成为我烦恼的主要来源之一。其他来源?诸如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、作业太难写不出来、没有钱买喜欢的文具之类。
 
  从小学一年级开始,我就努力练习隐身术——当然最后失败了——只为了逃过体育老师的眼睛。老师的目光像鞭子,抽到谁身上,谁就要动起来,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,没完没了地奔跑,然后歇斯底里,满头大汗,气喘吁吁,怨天尤人。
 
  无论是枯燥的热身运动、激烈的单项训练,还是丢手绢、贴饼子之类貌似友好实则奸诈的体育游戏,我都怕。不仅怕,还恨。只要是体育课,从站在操场上的那一刻起——不对,应该是从体育课开始前的几个小时起——我的忧虑和紧张就开始了。
 
  准确地说,我怕的不是累,而是排名次、分胜负的压力。比如分组赛跑,谁跑第一谁跑倒数一目了然,我这种拼了命才能不垫底的人心理压力极大,生怕被老师和同学嘲讽。即便他们不说什么,我也会鄙视自己的。可惜,偏偏越紧张就越发挥不好,还没开跑呢,我的心跳就快得要脱缰,双腿发软如同刚刚跑完马拉松,分分钟就要瘫倒在地。
 
  不像比赛那么干脆利落,一结束就能彻底放松,贴饼子之类的游戏最折磨人:从头到尾我都要提心吊胆,兜兜转转不知厄运何时降临,只能紧盯跑动的同学,祈祷他不要贴到我这里来……啊,将近二十年过去,想起那情形还会感到阵阵窒息,心理阴影面积不用计算也可以知道大得很。
 
  也正因了漫长的煎熬,体育课解散时那金光灿灿的一刻堪比刑满释放,如释重负,酣畅淋漓,轻松得好像可以飞到半空绕树三匝。
 
  小学时特别讨厌春天,因为春天意味着体测。全市中小学统一体育测试的到来,让我有种大难临头的恐慌,哪儿有心思去欣赏绿叶、花朵、燕子和暖意的归来啊。不是害怕不及格,而是实在太累了。
 
  从三月到四月,全校强制训练,每天早晨都要提前半小时到校,每天下午推迟一小时放学。在班主任和体育老师的监视下练习跳绳、跳远和实心球,这对小孩子来说难道不是世界末日?就连课间操也改成了跑圈和蛙跳:一两千个学生,羊群一般被放牧在砖头铺成的小小操场;一声令下,黑压压的羊群同时奔腾跳跃,此起彼伏,尘土飞扬……这可能是我小时候见过的最壮观的场景了。
 
  最期待的就是轮到我做值日,没有人比我更认真、更细致了。我会故意做得慢一些,再慢一些,把教室的边边角角扫得一尘不染,把走廊的地面拖得光可鉴人,把黑板擦得如同一块黑色的冰晶。等到操场的体育训练接近尾声,我才拿起跳绳,磨磨蹭蹭走下楼梯,低调地混在第一批解散的人潮里,不露痕迹地返回教室。
 
  那时我特羡慕班上有个女生从来不用跑步,因为她有先天性哮喘。每次我们累得要死要活,她就在一旁悠哉地观看,还时不时评头论足,好不威风。直到有天早晨,她没来上学,听说是半夜哮喘发作,被救护车送去医院了。幸亏发现得及时,抢救过来了。从此,我再不敢祈求自己生病——累总比死要好——老老实实跟着队伍跑步,心里踏实多了。
 
  世界上的相遇,有一见钟情,也有一见生恨。但出乎意料的反转无处不在:一见钟情的,日后可能反目成仇;一见生恨的,相处久了,有一天反而会刮目相看,甚至情投意合。
 
  从什么时候起,我开始卸下对体育的抵触呢?大概是初二的秋季运动会吧。当时听说新增了个女子项目叫曲臂悬垂,类似于引体向上,但不是一次接一次地把身体拽上去,而是拽上去之后悬住不动。我虽不擅长跑跳,但对手臂和手腕的力量还是有那么点自信的。不是吹牛,论扳手腕,班里有些男生都赢不了我。我从小就爱跟家里大人玩扳手腕,这大概是我唯一热衷的运动,不仅不累,还可以坐着不动。一开始大人都故意让着我,后来却不敢掉以轻心,因为我的力气越来越大。
 
  或许我的运动细胞是从上往下蔓延的,就像根在土里生长的方向。这种生长不露锋芒,暗暗蓄积力量,平日并不为人所知,可一旦长成,便会石破天惊,一鸣惊人。
 
  不知哪儿来的冲动,我打定主意选报这个项目。任何事,要么干脆不做,要么就尽全力把它做好。距运动会还有一个月之久,我就开始准备了:每天晚自习下课,我都在夜色的掩护下溜去操场,把自己直挺挺地挂在单杠上,像一只被人落下的吉他,或者形状诡异的书包。
 
  我总是一个人悄悄地去,悄悄地练习,悄悄地离开,好像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。是的,我感到很难为情,即便是家人和好友,我也不愿被他们看到笨拙练习的样子——又傻又怪。幸好这是一项近乎静止的运动,没有声响,也无需场地。单杠在操场不起眼的角落里等我,我和它无比和谐地融化在黑夜里,不会惊动任何人。
 
  每天我练习三四次,每次都坚持到掉下来为止,然后放松双臂,休息几分钟,再来一次。说真的,挂在那儿久了我也很无聊,这不是胳膊累不累的问题,而是大脑空空如也的问题。总要想点什么吧?挂在半空,双脚离地,保持下巴在杠子上方,这个姿势其实很像吊死鬼。但我不敢往那方面想,毕竟黑黢黢的角落只有我一个人,难免心里发毛。
 
  那该想点儿什么呢……于是我想象自己是一只柿子,别的柿子都落了,只有我还骄傲而孤单地挂在初冬光秃的枝头,成为灰暗景色里唯一的一抹暖红,被来往路人仰慕、垂涎、夸赞,却迟迟不愿落下。爱而不得的东西总是好的、珍贵的。我就是好的。
 
  我可不是随随便便挂一会儿,我是在严肃地练习,少不了要计时。没人帮我计时,我就在心里默默地数数。第一次试,我大概只坚持了10秒,随着练习的增加,时间慢慢延长:从15秒到30秒,从30秒到45秒,从45秒到60秒……我一点一点地进步,比乌龟还慢,但比兔子持久。不慌不忙,不卑不亢,还有什么状态比这更令人感到欣慰?运动会开始之前,我的历史最好成绩是66秒。自己数数当然很不精准,但我喜欢这个成绩,它象征着好运。
 
  全班谁也没想到,我竟然参加了运动会——不是给广播站写稿,也不是帮拉拉队喊加油,而是以参赛选手的身份报了项目;更没有人会料到,我居然还获了奖——不是鼓励奖,不是三等奖,而是一等奖。
 
  其实比赛那天我没发挥好。当然是因为紧张,从小到大从未缺席过的紧张。但即便如此,我还是坚持了五十秒,是女生曲臂悬垂的年级最好成绩。
 
  这大概是观赏性最差的体育项目了——就那么干巴巴地挂在单杠上好几十秒,一件静物,有什么好看的?但比赛时居然还引来一些同学围观。有人给我喊加油吗?理论上肯定有,但我确实记不得了。少了夜色的掩护,我有种被剥了皮示众的尴尬,当时只盼时间快快过去,逃离众人灼灼或冷冷的目光。
 
  直到我从主席台领了奖状回来,同桌都无法相信我这个体育废柴是如何摇身变为运动健儿的,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。
 
  “嘿,深藏不露啊,”他无不诧异地说,“有什么秘诀吗?”
 
  我没说什么,只是缓缓摊开双手——指根与掌心交界处,赫然横着一道厚厚的茧子。那是由许多个夜晚和一根单杠见证的,我的运动细胞结出的果实。
 
  “啊——”同桌被深深震撼,愣住了。我正要收回,他却带着敬畏与好奇,伸出手指小心地触了触。很硬。
 
  “练了一个月,磨的。”我尽量表现得云淡风轻蛮不在乎,但心里早已翻江倒海。
 
  淡黄色的半透明茧,像一座起伏绵延的山丘,让我十四岁的手有了四十岁的沧桑。很美,不是吗?好歹这件事能证明,在体育方面我也是个可造之材,不容小觑。
 
  在生命的春天,我体内的运动细胞生机勃勃,长势良好;自上而下蔓延,沿途逐一激活了腹部和腿部的肌肉。读高中期间,我每天雷打不动地做一百个卷腹,绕操场跑三圈。这不是老师家长强行要求,而是完全出于自愿。
 
  不是我的觉悟提高了,意识到运动的重要性;也不是刻意磨练意志力,跟自己对着干;更不是为了减肥,我一点也不胖。只是顺其自然罢了——运动细胞要生长,便径自生长了,并未跟我打个招呼、做个心理准备什么的。坦白讲,对这一切的发生,我自己也很纳闷:小时候那个不爱动的人去哪儿了,睡梦中被外星人掉包了吗?
 
  认真追究的话,运动细胞们最应该感谢的,是艰苦的环境。高中教室没有暖气,空调的脾气又很坏,完全不听遥控器的话,三天两头罢工,万一心情不好,动辄还要吹几口冷风,冻得全班连连哀求,最后干脆拔了插销,放它个长假了事。高一那年冬天,我手脚冰凉周身麻木地坐在教室里,紧抱热水瓶取暖。因为太冷,握笔的手指有点不听使唤,脑袋好像也被冻住,吃力运转时仿佛能听到咔嚓嚓的冰渣声。
 
  不能就这么被冻死,我很不甘心地想,总有什么办法能让全身暖和起来。我穿的已经是最厚的羽绒服和棉靴,再多穿恐怕只能披层棉被了;热水瓶足够烫,但没办法暖到双脚;老师的办公室里温暖如春,但赖在那儿不走好像不太像话……正想着,上课铃响了,只见几个男生满头大汗地冲进教室。满头大汗?!这可有点稀罕,他们是怎么做到的?仔细再看——其中一人抱着个足球——原来是踢球去了。对呀,运动可以取暖!再没有比它更好的办法了。体内蛰伏已久的运动细胞们仿佛听到号令,一个个摩拳擦掌,蠢蠢欲动。
 
  就这样,我阴差阳错地踏上了跑道,并一发不可收地跑了很多年。取暖的初衷早已被抛弃,舒适的春秋天我跑得更欢,酷热的夏天我也照跑不误。
 
  “这么热的天,谁逼你跑步的?太残忍了。”不止一个同学问。
 
  “我自愿的呀。”我的回答总令他们大跌眼镜。
 
  当年被体育老师威逼利诱也不愿挪步的我,如今却在黄昏长长的课间,单曲循环似的跑了一圈又一圈。这大概是物极必反,坐久了就想站,懒散久了就想折腾。
 
  当跑步成为甩不掉的习惯,成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,我就不敢轻易停下了。一旦中断,感觉整个人就坏掉了,机器的零件掉了一个,混乱和恐慌接踵而来。这跟养花养草定期浇水、养猫养狗每天投食是一个道理,运动细胞也得喂养,一天不跑它们就要反抗。
 
  跟挂在单杠上差不多,一个人跑步也很无聊,总还是要想点什么。起初有个好朋友陪我,我俩踏上跑道就跟火车上了铁轨一样,稳稳当当踩着节奏,抑扬顿挫地聊天,直到打铃才冲回教室。然而好景不长,她转学了,没有其他爱跑步的人来接替。从此我在跑道上只能胡思乱想,看看鸟,踩踩叶子,跟风赛跑,自己跟自己聊几个回合。说实话,这样也不错。
 
  我高三时的同桌特别好学,经常跟我讨论问题。有天我突发灵感,她再来请教时,我拒不作答,然后摆出条件:“你跟我去跑步,我就给你讲题。”敢这么强硬,那是有底气的——我一直稳坐班里第一名,而她是第二名,我不讲,她就只能去问老师。
 
  果然她妥协了。所以那阵子,每天黄昏,大家都会在操场看到两个学霸“一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讨论王安石变法、洋流分布、货币贬值与升值等问题”的奇景。直到我毕业后多年,高中班主任还会给她的新学生举这样的例子:“身体是革命的本钱,身体好才能学习好。我带过一个学生,她高中三年风雨无阻每天跑步,从没请过病假……”
 
  就这样一路奇葩地跑到了大学,又剩我自己一个人了。
 
  和从前一样,不熟悉的同学看到我每天下课就扎着头往操场冲,禁不住问:“你最近在减肥?”“没有啊。”“体测快开始了?”“没有啊。”“那……你是今天心情很好吗?”看来她实在是凑不出跑步的理由了。“一般般啊。”我说。“那你为什么要跑步?”“因为……”我也编不出什么有板有眼的理由。
 
  就是想跑而已啊。
 
  独自夜跑,免不了会被陌生人搭讪。第一次是个男生,他拦住我笑着问:“同学,你为什么跑得这么慢啊?”我有点不高兴,好像被嘲笑了一把。那天我心情不好,没吃什么东西,有气无力当然跑得慢……可我为什么要给一个陌生人讲这些?
 
  他死皮赖脸地跟了我两圈,不断地找话题,谁都能感受到那巨大的尴尬:“让我猜猜,你是大一新生吧?”“不是。”“你是南方人吧?”“不是。”“你学的是理工科?”“不是……”否定到最后,连我都不好意思了,总应该给他留点面子,可每次都精确无比地猜错,他也是挺厉害的。
 
  为了避开他,后来我换去另一个操场跑步。在那里我又一次被搭讪,这回是个短发圆脸的女生。
 
  “同学,你一个人跑吗?”我摘下耳机,让她又重复了一遍。“是啊。”我答道。她说:“我也是自己,我们可以一起跑。”我没有理由拒绝。
 
  她大概是很寂寞,整个过程都在絮絮叨叨说着自己的院系、专业课、未来的打算和减肥计划,甚至详细复述了当天的一日三餐。我们跑得很慢,因为她缺乏运动,刚跑两步就气喘,又要兼顾说话,我便放慢速度等她。之后几个月我还在那个操场跑步,却再没遇到过她。也许她放弃了减肥,也许换用了其他更省力的方法。
 
  除了跑步,大学期间我还陆续喜欢过游泳、篮球、网球、羽毛球、太极拳,半途而废地学过两节舞蹈课,还办过一张健身卡,在健身房汗流浃背地骑动感单车。但陪伴我最久的,还是独自跑步这件事。不需要人陪,跑步本身就是一种陪伴,我得以脱离人群,安静自在地想自己的心事。这样多好。
 
  那些人那些事,都和冬天干燥凛冽的风一起干干净净地刮过去了,没再回来过。只有运动细胞留了下来,在我体内发展壮大。它们需要我的喂养,它们还在继续生长。
 
  运动细胞生长记……未完待续。
 
  选自《文学》(经典)2020年2期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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